人与人之间交流的本质，是两个人之间在信息交换的过程中，不断调整过滤机制的过程。这个过滤机制不仅是对对方给出信息的过滤，同时也在过滤着自己给出去的信息。

过滤这个词本身可能并不太适用于我所想要提到的这个场景。通常意义上，过滤是将不需要或者没有用处的信息，从所有信息中给裁剪掉。但是，随着互联网的发展，人们在有了虚拟形象之后，过滤就不仅仅局限于剪裁掉无用的信息，也有可能会根据对方的反应，适当地添加能让对方感到舒适的信息。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互联网上认识的人，在现实中相遇，往往需要重新建立起交流的方式，因为两者使用了不同的过滤方法，使获得的信息出现一个极大的误差。

对于陌生人社交来说，过滤机制会是一种保护。遇到一个并不熟悉的人时，两者在沟通和交流的过程中会相互试探对方喜欢或不喜欢的东西。在不确定是否能和对方有长期交流的时候，隐去自己可能对对方造成伤害的信息并适当放大能让对方感到愉悦的内容，确实会让两方在这一段短暂的聊天之中获得更多快乐。

这种强过滤带来的“保护”并非没有代价。一个很私人的体验是，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会像放电影一样回溯白天发生过的事，反复审视自己到底有没有在无意之中冒犯别人，或者犯了什么错。偶尔就会因为这种事情失眠。这正是强过滤机制在起作用——因为你不希望冒犯到任何人，所以这种过度的自我审视和反思，会变得特别累，哪怕很多时候，别人根本没有往心里去。

在这种心态的驱动下，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会有“搭子”这种社交方式。但是“搭子”这种模式也并不全是好处，本质上，过滤规则是通过限制自己、妥协自己来使关系处在一个和谐的平衡点。但如果社交过程中全都以“搭子模式”相处，在时间的推移中，自己的想法就会逐渐被压抑。当需要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去表达自己想法的时候，我们往往只能给出一个null，因为我们已经剪裁到没有自我了。

举个很常见的例子：一起出去吃饭，你其实心里有喜欢吃的东西，但同行的人有其他的喜好。这些喜好并不触及你的雷点，所以你很自然地滤掉了自己的喜好以“合群”。但这也让别人少了一个知道你喜欢吃什么的机会。久而久之，你对外展现的形象就是“什么都可以”，但只有自己点外卖的时候，才能卸除防御吃个痛快。类似的，还有一起看电影、一起去玩，如果总是处于这种强过滤的状态，别人确实可以在一开始感到非常开心和轻松，但“你”这个人在别人眼里，就会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空洞。

这种对自我的过度剪裁，也正是为什么我们需要一个值得交心的朋友，因为过滤机制会让别人更难接近真实的自己。如果想要对一段关系进行更深入的推进，往往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演化方向。一种是幸运的同频共鸣：由于对方和你的频率是同步的，那么在聊天的过程中，随着他向你的更加深入了解，过滤机制会逐层变浅，对方会认识一个更真实的你，关系也因此变得稳固和深入。而另一种，则是差异的不断放大：由于对方和你依旧存在一些观念本质上的差异，且在聊天的过程中，这种差异导致了你对自己真实感受的更大剪裁，但与之对应地，你会将另一部分符合对方观念的内容进行更多放大。最后得到的结果是，你相处得越来越难受，但对方可能毫不知情。这同样是“更加深入了解”，但这种人际关系到最后，会走向一个极端——我所提到的“不可接受的落差感”。这种落差感只有亲身经历才能体会到那种痛苦，因为之前双方都认同的一个逻辑链条，哪怕在最后卸下了过滤之后，依旧是通顺的，只是加了一个你完全无法接受的、让人极其难受的大前提。

以上是对于从陌生人到好友的社交，那么对亲人呢？这同样是一个值得反思的过程。为什么随着年龄增长，和父母之间聊起天来会越来越累？这件事情似乎也可以用过滤模型来进行解释。

这种沟通的累，往往源于成长过程中所受到的两种不同类型的教育模式。一种是“抑制表达型”，即被动地接受某个被认为是“正确”的规则，且往往伴随着痛苦的代价，代表就是通过打、骂、罚的方式惩罚“错误”行为，强制纠正。这种方式以“惧怕”为锚点压抑了真实的表达，即便最后已经成为习惯，这样的表达依旧是经过高度过滤和剪裁的。另一种则是“鼓励表达型”，即会主动听取“为什么这个行为是正确的”或“为什么这个行为是不好的”，通过平等的沟通来交换想法。这样成长可能相比前者在某些方面会“慢”一些，但是最后与家里聊天和商量是通畅的。因为孩子知道，哪怕不对自己的想法进行剪裁，家里也不会先给出一个惩罚，再给予帮助。

这里我并不想去评判这两种方式的绝对对错。本质上两者都有其存在的价值，鼓励表达虽然会有更好的心理建设，但倘若完全没有抑制，有的时候某些大错的代价难以被记住，反而可能更走歪路。而如果更多是抑制，那么成长中缺少的安全感就会导致对内的“强过滤机制”的建立，从而与家里沟通不畅。

这就引出了一个核心问题：如果我把社交分为“对内（家里）”和“对外（外人）”，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他总需要一个地方去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表达出来。

如果家里不适合这样的表达，即“对内强过滤”，那这样的人更有可能“对外弱过滤”。这是好事吗？不是的。因为这样的弱过滤使得本应处于你社交核心的人（比如你希望的挚友或伴侣）没法得到真实的你，因而无法提供你所需要的帮助；而对于真正的“外人”而言，你表达了太多关乎自己的信息，反而有可能被人利用。

反之，如果一个人“对内弱过滤”，能和家人正常地、真实地表达自己，那他对于“外人”而言，就可以使用“强过滤”来保持一个礼貌和安全的表象。在这种安全的社交距离下，别人在与你接近的过程中，反而能逐渐体会到你藏在“礼貌”之下的真心，也更有可能交到交心的朋友。

因此，对外人“弱过滤”，是把所有外人都当天选的交心朋友，这反倒没法得到交心者。对（广义的）家人“弱过滤”，拥有一个安全、真实、可以不设防的“后方”，可能才是交到真心朋友，能够被信任，将事情交给你，甚至找到理想伴侣的基础。

那么，如果想要改变这种“对内强过滤”的状态，不妨就从和家里聊聊开始。试着给出你真实的想法，也许会发现，有的时候他们也正在等着你卸下过滤，表现出真实的自我。活得更松弛一些，从对家里“弱过滤”开始，这不仅能让你重新知道什么是“家”，也会让你在未来面对真正进入核心圈子的那个人时，能给出彼此想要的真实答案，不浪费大家的时间。

过滤的本质是希望大家都能有一个和谐且平衡的心态。I人（内向者）往往带着与生俱来的“强过滤”，所以会在社交过程中耗费大量精力，需要很多独处的时间去消化掉这些因过滤而产生的内耗。而E人（外向者）似乎会更擅长控制和切换过滤的方式，因而看起来会更加轻松自如。但无论如何，找到那个能让你卸下过滤的“安全港”，是维持内心平衡的关键。